第四十一章 无休(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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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无休(01)

    近年来演出市场火爆,冬邺演艺集团赚得盆满钵满,遂在南城区风景优美的江边盖了栋新办公楼。

    今年开春后,员工们开始分部门搬家。小半年过去,那位于老文化区,已经旧得不能看的老办公楼被彻底遗弃。

    最后搬离的是民族乐器部。

    六月的一天,沙春提着行李从老办公楼里出来,登上接员工去新楼的大巴前,回头看了看这自己工作了接近十年的地方。

    她对这里有感情。

    天很阴沉,黑云压在屋顶,是快要下雨的征兆。

    黑云下方,“冬邺演艺集团”六个残破的大字正在被建筑工人拆下。

    这栋楼屹立在此已有三十多年,翻新过几次,从没有电梯到加装电梯,从只有电风扇到空调覆盖。它见证了冬邺演艺集团几次大起大落,也见证了沙春从一个学生妹成长为社会人。

    现在,它被卖掉了。

    它的新主人买它,仅仅是因为它的地段太好——老文化区附近是冬邺市旅游的集散地,有很多历史悠久的建筑,它即将被改装成一栋廉价酒店,迎接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黑云中闪过一道闪电,惨白色的,接着是雷声滚滚。

    沙春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肩膀,眼中有些黯然。

    也许感性的人都这样。

    大巴的窗户不能开,她的同事跑到车门边对他喊:“马上下雨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沙春这才注意到,全车人都在等自己。

    她尴尬地跑上车,接连说了好几句“不好意思”。

    车发动时,她听见坐在她后面的男同事不满道:“大家都想搬去新楼,就她作妖。他妈的,我听任姐说,我们部门本来安排上个月搬,就是她打了个报告,说六月初有演出,搬家会耽误集体排练的时间,这才延迟到现在。她有病吧?搬这一趟能耽误多少时间?她自己没悟性,资质差,需要没日没夜地练,凭什么拖着我们一同倒霉?这楼又破又烂,上下班堵得要死,车位也少,老子每天得把车停在一公里以外!多在这儿熬了整整一个月,妈的想着就来气!”

    一旁的女同事低声说:“算了算了,她在前面呢,小心听到。”

    “听到怎么了?听到才好!”男同事越说声音越大,“艺术这碗饭没有天赋端不起来,有些人仗着自己勤奋努力,就在领导那儿多嘴,以前能让咱们全部门陪她待在这破楼里,现在又能让咱们一车人等她看‘风景’。那以后呢,还得等她干什么?我看她别叫沙春了,去改个名字,叫沙小公主!”

    车上没有坐满,沙春一个人坐在双排座上,被男同事说得低下头,双手紧紧拽住了裙子。

    大巴在雨幕中穿行,透过车窗往外看,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

    男同事喋喋不休,“看吧,下这么大的雨,桥上肯定堵车。要不是这女的犯病在下面待着不上来,拖拖拉拉,我们至于现在还没开出老文化区?出事儿都他妈赖她!”

    “你少说几句!”女同事听不下去了,“下个雨而已,能出什么事儿?你少乌鸦嘴!”

    更后一排的中年同事却附和男同事,“我也烦她老是打努力牌、勤奋牌。这算什么优点啊?一首曲子她练不好,当然得加班练。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咱们做民乐,天赋比勤奋重要多了。勤奋不是长处哈,是耻辱”

    沙春眼眶泛红,额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大巴被堵在桥上时,她听着周围的议论,抬手抹了抹眼角。

    在新楼里,民族乐器部分到了一整层楼,其中只有一半办公室面江。

    沙春主攻古筝,分到了背江的练功房。她没说什么,只要没有外出表演的任务,就像以前一样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离开。

    冬邺演艺集团不是大众认知里的娱乐公司,早前是政丨府单位,后来转型成了股份集团,事实上仍享有政丨府资源,垄断着冬邺市诸如话剧、演唱会、音乐会等演出活动的代理和宣传,油水非常丰厚。

    集团内大部分职位是不对外招聘的,员工几乎都有“关系”。

    对没有太大志向的人来说,在冬邺演艺集团工作等于端上了金饭碗——工作清闲,工资高,出差就是吃喝玩乐,全年免费看明星演唱会。

    像沙春这样勤勤恳恳的人,在集团里算异类。

    八月,民乐部接到了新的演出安排,一群人在演出厅排练到临近下班,效果仍然不理想。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沙春会建议加班。但今天,她什么都没说,收好自己的古筝,跟身边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就快步离开演出厅。

    那位曾经在大巴上骂过她的男同事惊讶道:“她就这么走了?她不加班了?”

    “我听说沙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接了活儿,现在要赶去上课呢!”同主攻古筝的女同事说。

    大伙儿都围了上来,一边收拾乐器一边闲聊。

    “什么机构?咱们到手的工资不低吧,她为什么还要接活儿?”

    “就那种伪国风小作坊啦,沙春在那儿教古筝琵琶葫芦丝,忽悠外行骗钱呗。”

    “这能赚多少钱?她不至于吧?”

    “谁知道呢?我还听说,沙春利用咱们的资源,和影视圈的人勾搭上了,这都拍好几个小短剧了!”

    “她家里条件不差吧?”

    “差什么啊。条件差能让她学那么多乐器?条件差能把她送到咱们部门来?”

    “那她这是何苦?”

    聊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只把沙春当做笑料。

    夏天的晚霞将江水照成金红色,沙春骑着自行车在这道金红色边飞驰,身影逐渐在光辉中融化不见。

    ?

    霞光褪尽时,黑夜悄然降临。

    北城区,城外居。

    警笛呼啸,半边天际闪烁着红蓝色的光芒,龌龊暗藏的温泉酒店偏门,一群衣着各异的人被成列押往警车。特警们荷枪实弹,三架直升机在夜空中盘旋,附近的几条路已经全部被封锁。

    三天前,特警支队得到可靠线报——城外居将进行一场重磅交易,其幕后负责人可能亲自到场。

    冬邺市警方早就盯死了城外居,无形的网张开,沉默地等到收网之时。

    这次行动重要非凡,特警支队精英尽出,明恕带领的重案组也在侧翼出了一份力。

    “小明!”陆雁舟将头盔摘下来,露出头皮上的一道伤,“这次谢了啊。”

    “有什么好谢?”刑警很少有需要穿特战服的时候,明恕上车后将战术背心拆了下来,扔在座位上,皱眉问:“你脑袋怎么了?”

    “没事儿。”陆雁舟说:“被弹片滋了一下。”

    “操,这还叫没事?”明恕从座位底下找来医药箱,“你先没带头盔?那弹片怎么不直接给你钻进去呢?”

    “兄弟命大啊。”陆雁舟笑两声,“队上有个新队员,头盔不知掉哪儿了,我就把我的给了他。”

    明恕在特别行动队学过战场救护,看了看陆雁舟头上的伤,确定问题不大,于是一边处理一边揶揄:“你好意思说?你们那儿的新队员不都是你在带?出实战任务忘头盔,你这队长怎么教的?”

    “嘶”陆雁舟使劲掐自己大腿,“你他妈轻点儿!你他妈弄痛老子了我操!”

    明恕心痛朋友,但手上不留情,该怎么上药还是怎么上,末了还往陆雁舟背上拍一巴掌,“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

    陆雁舟没反应过来,“啊?哪句?你他妈弄痛老子了?”

    车上别的队员啧啧笑起来。

    明恕没好气道:“上一句!”

    陆雁舟:“你他妈轻点儿?”

    明恕一个冷眼刮去。

    陆雁舟这才想起来,“哦,你说‘兄弟命大啊’。你兄弟命就是大啊,那弹片再偏一点就麻烦了。”

    “别说这种话。”明恕叹息,“你是特警,面对毒丨贩、暴丨恐分子的时候不少,别他妈给自己贴这种标签。”

    陆雁舟笑起来,“你说这个啊。嘿,小明,看不出来,你还真敏感,真贴心,知道担心你陆哥哥。”

    “边儿去。”明恕将人推了一把,抱臂闭目养神。

    从鲁昆开始的一系列案子刚解决,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来配合特警支队的行动,这场硬仗打下来,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对了,你上次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陆雁舟说着转过身,“哟,睡着了?”

    “没。”明恕声音有点嗡,“什么事?”

    陆雁舟说:“就内迟小敏啊。”

    明恕打起精神,“还是没消息?”

    “嗯,消失得彻底,肯定不是一般的‘黑户’。”陆雁舟双手托着后脑,“肯定是个‘小鬼’了,而且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小鬼’。不过我想不明白,既然是训练有素的‘小鬼’,她接近李红梅的动机是什么?墓心的书是她拿给李红梅看的,她为什么会盯上李红梅?难道是想把李红梅拖入什么组织?可也没见她上心啊。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迟小敏也是霞犇村那案子的知情者,或者说受害人,她需要李红梅闹这一次,她在借刀复仇。”

    “没有证据。”明恕说。

    关于迟小敏这个人,明恕思考过的和陆雁舟相比只多不少,还和萧遇安讨论过几次,但都理不出什么头绪。

    说她和李红梅的案子全无关联吧,她的言行其实影响了李红梅。但若要说她是李红梅犯案的重要一环,也说不大通。

    而她的突然失踪也非常蹊跷。

    明恕打开车窗吹风,越吹越觉得热。

    当了多年刑警,他已经不怎么因嫌疑人和被害者说的话、做的事而情绪起丨伏,但这次情况特殊,一个李红梅,一个侯桨,一个罗祥甫,一个喻采心,其中的命运勾连让人唏嘘不已,细细想来,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喻采心那句“当他们杀死我时,他们感到恐惧吗”犹在耳边,而在这一刻,蛇荼镇上那些女人的希望也间接被抹杀。

    文黎在蛇荼镇坚守了三年,坚信能够改变那里的现状,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三代。可得知罗祥甫遇害的真相,她很长时间毫无反应,最后轻轻道:“是我害了罗老师。”

    离开冬邺市之前,文黎说,她不会再回蛇荼镇。

    “我努力过了,全是遗憾。”

    “如果我不那么努力,起码罗老师不会死。”

    “我的努力换来了什么?”

    “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是罪人。”

    一扇文黎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推开一条缝的门,就这样被悄悄关上,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

    警车停在市局门口,明恕没跟陆雁舟去特警支队。他朝楼上看了看,萧遇安的办公室没开灯。

    今晚的行动各部门联动,萧遇安这时说不定还在省厅。

    明恕没打电话,也没独自回家,上楼换衣洗澡,收拾妥当后听见楼下传来喧哗,正想去看,发现手机响了起来。

    “今晚不再睡办公室了吧?”萧遇安说。

    明恕扫了眼周围,低声问:“哥,你在哪儿?”

    “下来吧。”萧遇安说:“面馆门口等你。”

    面馆指的是离市局五百来米的一个拉面店,萧遇安还没有调来冬邺市之前,就偶尔将车停在那里。

    明恕收好东西,还拿了瓶饮料,从楼下一众特警兄弟中穿过,直奔面馆而去。

    上车前,明恕将饮料喝完,捏着瓶子将自己扔进副驾里。

    萧遇安正要发动车子,脖子就被明恕勾住了。

    “哥。”

    “嗯?”

    “我明天休息是吗?”

    “你接下去一周都可以休息,这阵子辛苦了。”

    明恕半个身子已经斜到了萧遇安怀里,“那你亲我一下。”

    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照入车中,沉淀在萧遇安眼底。

    萧遇安低下头,吻住明恕的唇。

    明恕刚才喝的是酸梅汤,口腔里全是酸甜味。他吮着萧遇安的舌,又将自己的舌送入对方口中,想要抢得主动,吻得十分卖力,却渐渐落入下风。

    萧遇安做什么都是游刃有余,毫不慌乱的,查案是,吻他也是。

    他被托着后颈,眼睛渐渐睁大,全心全意感受着萧遇安的入侵,不明白明明是自己抢占了先机,为什么又成了被动承受的那一个。

    车里是唇齿丨交丨缠的声响,他由凑在驾驶座上的姿势变成被压在副驾上,口中的酸甜味被血腥驱散。

    是他的舌尖被咬破了。

    萧遇安将那一星涌出的血吮丨走,松开他时顺手帮他扣上了安全带。

    四目相对,明恕感到身体在渐渐发热。

    车行驶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明恕卷了会儿舌头,“我刚才还没说完。”

    萧遇安问:“什么?”

    明恕直白道:“萧老师,明天休息,学生想交‘家庭作业’了。”

    萧遇安笑了笑,“没问题。”

    明恕的房子离市局更近,但未来一周不用工作,萧遇安打算把他扔自己那套房子里。

    远离城市中心的小区,总归更加清静。

    车程不短,明恕放下豪言壮语,路上却睡着了,萧遇安在车库里等了一会儿,揪住他的下巴晃了晃,“醒醒,回家再睡。”

    明恕拧着眉,居然有点起床气,迷瞪瞪地望着萧遇安,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哥,你不背我啊?”

    萧遇安说:“自己走。”

    明恕又赖了一会儿,这才下车,“啧,自己走就自己走。”

    从车库到家得走一截路,很短,但也足够明恕清醒。

    进入电梯后,他抹着脸说,“成糟糠之夫了。”

    萧遇安揉他的脑袋,“请问明先生,您好端端的怎么成糟糠之夫了?”

    “你不疼我了呗。”明恕说:“以前我睡着了,你都不会弄醒我,不是抱就是背,可疼了。”

    萧遇安没少背明恕,尤其是明恕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

    明恕没兄弟姐妹,萧家有什么活动,萧遇安一般都会捎上明恕。

    有一年萧谨澜早恋,交了个顶帅的男朋友,想约会又怕被家长发现,于是干脆把亲弟和堂弟都打包带上,说是去河边野炊,其实是让弟弟们打掩护。

    明恕一听要去河边住一宿就兴奋,出发前一晚收拾行李到半夜,天不亮就去萧家门口等着,算是熬了整整一夜。

    小孩子精力旺盛,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到了河边,萧遇安和同龄堂兄弟萧牧庭扎帐篷架摆弄烧烤架,明恕本来想帮忙,却被萧遇安的小堂弟萧锦程抓去打水仗。

    玩到晚上,明恕已经困得脑袋不停往下点了。

    但萧遇安跟他说夜里有流星雨,他舍不得睡过去。

    萧谨澜在鹅卵石上铺上厚毛毯,哄他在毛毯上睡,说一会儿流星雨出现,就叫他起来。

    他一躺上去就睡着了。

    大家等到呵欠连天也没见着流星雨,先后钻进帐篷睡觉,萧遇安见他睡得熟,便没有叫他,直接将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睡袋旁边。

    这是小时候的事。

    后来成年了,萧遇安也背过抱过明恕,明恕大多数时候都知道,但热衷耍赖装睡。

    他有时也想抱萧遇安,但萧遇安睡眠浅,一碰就醒,加上萧遇安比他高,也比他重,他抱是没法抱的,背的话也很吃力。

    “您太重了。”萧遇安一本正经地说:“背您会闪着我的腰。”

    梯门打开,明恕迈出去,“那我再不敢让你背了。来,老板,腰让我按会儿。”

    说着已经开了门,门关上时灯还没开,明恕的背撞在门上,警服下摆被扯开,萧遇安布着薄茧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