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到底有多远

八月长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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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锐掉头回班,拉开门的时候迎面撞过来一个女生,她一闪身,对方就朝着对面的墙直扑了过去,从背影看,是凌翔茜。

    “不好意思,没有吓着你吧?”凌翔茜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忙着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你没事吧?”

    “嗯,那我走了。”

    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女孩子啊。辛锐留神看了一眼凌翔茜跑步的样子,居然和何瑶瑶一样的做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

    公主殿下。

    辛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周周捎给自己的政治练习册。

    每个单元前面都有辅助背诵,编者将重点部分留白由学生来填写。开会时学校通知的教学进度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讲起,高一时的经济学部分留到以后再复习。辛锐翻开书包寻找新发下来的政治书,右手边排好了三种笔准备自己画重点。刚刚看了三行绪言,广播里面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各班同学请马上到升旗广场上集合,校会照常举行。”

    原来那阵莫名其妙的雨竟然瞬间袭来瞬间又消失了,辛锐有些烦躁,好好的一个早上,被荒废得有些莫名其妙,和那场神经质的雨一样。

    “一起走吧!”突然有个矮个子的女孩子走过来冲辛锐笑了笑,胖胖的脸上有对明显的酒窝,小小的眼睛一眯缝起来更是像没有一样。女孩很自然地拉住了辛锐的手,辛锐有些诧异。

    “我叫陈婷,你呢?”很简单的开场白,陈婷的声音平凡得让人记不住,语速偏快,但是语气隐隐地让辛锐觉得不舒服。

    “辛锐。锐利的锐。”

    “没听说过啊!”陈婷丝毫不知道自己惊讶得有故意之嫌的声音已经让辛锐头上布满阴云,“你高一哪个班的啊?”

    “一班。”

    一班、二班的学生不是省奥林匹克联赛一等奖就是中考成绩极高的学生,辛锐早就了悟如何随意地说出这两个字,并且不让别人觉得是喜气洋洋、故意炫耀。就把它当成是五班、六班、十四班一样说出来就好了,平淡的语气,和余周周说的“早上好”

    一样。

    虽然听腻了别人对这两个字大惊小怪的反应,可是陈婷压根儿没有反应的态度还是让辛锐有些难堪——就好像明星走在街上摘了墨镜,却没被人认出来。

    “一班?也是优班?看见那个女生了吗?进屋拿外衣的那个。”陈婷指着不远处的凌翔茜,而凌翔茜似乎听到了,辛锐看到她眼睛微微往这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没有听到。

    “那个是凌翔茜,二班的。二班可是优班,理科超强,她还来学文,肯定是文科第一呢。家里有钱,人又漂亮,算校花了。”

    你跟我打招呼就是为了介绍校花给我认识?辛锐微微皱了眉头,一瞬间想抬杠说,凌翔茜可能是因为理科太烂才来学文的,看了一眼对方热衷八卦和挑拨的表情,终究还是因为害怕这句话被恶意传到凌翔茜耳朵里而作罢。

    “嗯,我知道她,真的特别全才,完美啊,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只能望着女神叹气了。”

    辛锐用有些夸张的声音附和道。毕竟,自己在余周周的面前也说过她会是年级第一的。可是,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辛锐不愿像凌翔茜一样被万众期待,旁人只需要用夸张赞美的语气定下标准和枷锁,却从来不管当事人会背负多大压力。

    赞美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然而没有人期待,却更丢脸,前一种是在众人面前,后一种是面对自己。

    辛锐学不会自欺。她知道自己讨厌一切有意无意地举着镜子照出她卑微一面的人,她打碎了何瑶瑶的镜子,然而凌翔茜这一面,却不是可以抢过来粗暴地摔碎的。

    一道裂痕,砰然碎得无可挽回,这才是完美应有的归宿。

    “你原来是哪个班的?”辛锐岔开话题。

    “我是十六班的。”同样是分校,陈婷全然没有何瑶瑶的自卑和在意,这样的口气,辛锐在说“一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我们班有个人你绝对认识,慕容沉樟,就是挨处分的那个,打起架来那才是够爷们儿,我们班女生一半都喜欢他。还有柳莲你知道吗?那女生早上坐白色加长凯迪拉克来的,老爸是金门大酒店的老总。”

    辛锐没有讲话。她们已经走到了楼道里面,人群很吵,辛锐已经没有力气周旋了,正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忽然听见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自己早上起床后的趣事。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儿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

    你说这可怎么办?”

    辛锐忽然有种被雷劈中了的错觉。这个场景好像发生过,在某个文具店,她无意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被余周周听到,执着地追问着那颗扣子的去向。

    那时候,余周周笑得如此温暖柔和,轻声问她:“你也喜欢文具?”

    现在的余周周,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浅灰色的格子笔袋,里面钢笔、铅笔、圆珠笔各一支,再加上橡皮和0.5 笔芯,通通朴素至极。

    辛锐正沉浸在回忆里,胳臂又被陈婷拉了一把——“看没看见,那个就是余周周。”

    又看到了余周周,和身旁一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子在说着什么,看样子也只是处在互相了解中,说着彼此共同认识的同学老师一类的话题。见到辛锐,余周周笑了一下。

    “没想到雨停了。”辛锐说。

    “余周周啊,你在一班吧。我是陈婷啊,小学时候我是五班的,我还记得你呢!

    听说你考上振华了,我就一直特别想看看你变没变样,结果高一一年都没机会见到你呢,我还说这人天天埋头学习怎么跟消失了似的。听说你也学文了?为什么不在一班待了?

    是不是……难道理科学得困难吗?”

    辛锐的眉头彻底拧成了麻花,半小时内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对文科生通用的误解和侮辱让辛锐的烦躁被催化得剧烈反应起来。

    “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也学文了?”

    余周周浅浅地一笑,辛锐哼了一声——又来这套。余周周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顺便随口问了对方不咸不淡的问题,亲切友好的乾坤大挪移。

    “对啊,我妈非让我学文,我还不乐意离开我们十六班呢,慕容沉樟和柳莲都是我们班的。我上学期物理、化学全四五十分,这样根本考不上中山大学,所以我就得学文了,无奈啊,要不谁学文啊!”

    呵呵,就凭你,想上中山?辛锐的阴郁已经挂在脸上了。

    “我就觉得学文挺好的啊。”彦一在一旁小声地接了一句。辛锐看着他,觉得这个瘦瘦的男孩子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你和周周一个班的?”她问。

    “嗯,我们是同桌。”

    “我叫辛锐。锐利的锐。”

    “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和余周周高一是同班的吧。我叫郑彦一,原来是十五班的。”

    “啊,十五班的,我知道我知道,陆培培原来在你们班,她民族舞跳得超漂亮,我们班有俩男生追她呢。听说她妈妈是市银行行长,进学校的时候校长单独见她妈妈呢,咱们学校贷款还指望跟她妈妈搞好关系嘛。不过听说她也来学文科了,就在我们三班!

    还有于良,那天我看见他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了,比他大九岁呢,在农大读博士生,家里超有钱。”陈婷继续旁若无人地说。

    “九岁?”彦一惊讶地大叫,“大九岁?余周周你相信吗?”

    “哦,女孩子年纪大点儿没关系。女大三,抱金砖。”余周周打了个哈欠。

    “可这是九岁,九岁!”

    余周周愣了一下,慢慢地说:“那就是三块金砖。”

    辛锐扑哧笑出来,刚刚陈婷对凌翔茜肆无忌惮的吹捧给她带来的压抑感突然减轻了,似乎是意识到了陈婷对知名人物一视同仁的热衷和描述时的口无遮拦,她开始换一种无所谓的眼光观察陈婷了。

    对方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今天早上听顾心雨说,哦,顾心雨也是二班的,优班呢,这丫头成绩特别好,原来在我们初中就特别厉害,我们俩没得说,关系超好。顾心雨说今天早上升旗有诗朗诵,是许荔扬和二班的林杨,大美女和大帅哥!演讲的是楚天阔,咱们校草,你知道吧?一班的班长,一班可是优班!”

    你刚才不还问我一班是不是优班吗?辛锐叹口气。

    余周周没有再讲话。辛锐在陈婷说话的间隙冲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周周回应了一个哈欠。

    “她对凌翔茜评价也很高呢。”辛锐不知道为什么又提到了这个人。刚说完,就有些后悔,毕竟不希望周周觉得自己小心眼。

    “她的嘴里没有评价,只有传闻。”

    “传闻岂不是大家的评价?”

    “传闻是一个有分量的人的评价和一群三八的复述。”余周周似乎昨晚睡得很不好,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眼泪都在眼圈里面转悠,“去上厕所了,你们先走吧。”

    “可是,凌翔茜不是传闻。”明明不想要提到,偏偏要争执她的是非,辛锐觉得自己疯了。

    此时,彦一出于礼貌不得不听着陈婷讲十五班名人的爆料,随着她一起下楼,而辛锐和周周则在拐角处安静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

    “她成了你新的动力吗?”余周周问。

    “我不懂。”

    “你懂。”

    “随你怎么说。”

    “我倒是很高兴你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我找她做什么?找她麻烦?”辛锐隐隐约约感觉到,余周周正在触碰自己心里面的禁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一个?”

    “辛锐,你没有办法独自生存。”余周周叹气。

    “但是你有办法。”

    辛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话比何瑶瑶的镜子还尖利刻薄,直直地戳向余周周最深的伤口。她慌张地想说些圆场的话,又觉得在余周周面前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继续丢脸。

    余周周看着她,安静地笑。

    “是啊,我的确有办法。所以我不恨。”

    旁边经过的人群没有注意拐角处的她们,余周周安静地注视着辛锐,眼睛里是迷蒙的水汽。

    辛锐忽然想起同样的神态,在初中的操场边上,温淼的注视。

    初夏的蜻蜓在背后飞过,辛锐有些脸红地追问:“东京很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远就是很远。”温淼明显不想多说。

    东京很远?如果有钱,只是几个小时的飞机,三万英尺的高度。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明白他在说什么。

    因为这个场景总是记得,有一个人对自己清清楚楚地说着。

    东京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