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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日落酉时,天色已暗。一切景物都是朦朦胧胧的,十几步外已是看不清人的五官。但好在地上的积雪能映衬出大致轮廓,还不至于与对面的人迎头相撞。
下了将近一天的大雪,将本就狭窄崎岖的山道掩盖的几乎毫无踪迹,若不是队伍中的蒋川和几名本地长大的骑兵熟悉地形,杨林等人非得迷路不可。
刚下过的雪松软洁净,踩在上面就仿佛踩在棉花上,几乎毫无声息。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在上面打上几个滚的冲动。而身后,那一行行的脚印弯弯曲曲的不见了尽头。
但是这种情况却让杨林他们走起来很吃力。半尺深的积雪骑马根本就走不快。大家估计以现在的行进速度,半个时辰能走出六七里路都是快的。没别的原因,就是雪太厚太深。而且大雪覆盖下的道路坑凹不平,一不小心就会被滑倒。
“萨尔浒”在汉语中译为“木橱”。意思是说此山森林茂密,物产丰富,取之不尽。其山高六十余丈,山势虽不似云、贵、川、黔等地的山势巍峨雄奇,但在群山中也是陡峭险峻,非轻易可取之地。
此山与铁背山一东一西,彷如锁匙一般紧守沈水南北两岸,为前往后金老巢赫图阿拉的战略要地。正因如此,这里成为了明与后金全面交锋的主战场。
此时的萨尔浒山上下杀声震天,烽烟弥漫。注定了今晚将是一个充满火与血的夜晚。
后金军在努尔哈赤率领下,于农历三月初一晨倾巢而出,午后未时到达战场。此时正是杜松猛攻铁背山的关键时刻,其麾下明军战斗力还是不错的,但整体已呈疲态。
努尔哈赤从二十五岁开始征战,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可他对明军还是有忌惮的,因此没有贸然将军队直接投入战场,而是先登上离铁背山三里的太兰冈观察战场态势。
他见明军杜松部久攻不克、上下不得,攻势逐渐萎靡,便知铁背山下的明军已是强弩之末。又由哨探那里得知明军萨尔浒大营防御不强、士气不高,心中便有了计较。
努尔哈赤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先消灭在萨尔浒的明军,而后回师夹攻在铁背山的杜松部就容易多了。想罢即刻命次子代善率正红、镶红两旗增援铁背山,拖住杜松。自己则亲率剩余六旗人马约四万五千人直扑萨尔浒。
努尔哈赤到达萨尔浒后再次仔细观察战场形势,见明军状况果然与哨探禀报的情况一致。
明军在山上据险设置了左、中、右三座大营,左右两营各有兵力五千,中军大营兵力为一万。左右两营位置向前探出,中军大营位置则靠后,形成互为犄角的态势。
如敌军进攻中军大营,则会遭到左右两营火炮和弓弩的打击,必要时又可出营从左右两翼夹攻敌军。如左右两营遭到攻击,中军大营除可提供远射兵器支援外,还可调动兵马由侧后迂回攻击敌军。
这布营的阵势俗称“犄角阵”,攻防兼备可进可退。如果杜松部不分兵,以三万大军坚守萨尔浒山。虽不敢说最后必定胜利,但后金军想取胜也没那么容易。
明军三座大营的阵势虽然厉害,但对于久经沙场的努尔哈赤来说,他一眼便看穿了其中弱点所在。
根据明军兵力的多寡情况,他决定先猛攻明军中军大营,引左右两翼明军向中军大营调兵增援,然后趁机攻打地势略低的左翼大营。
到时明军右翼大营见状必会出兵增援,那时自己便可率军于半山腰突击这部明军,待其溃散后,可率军参与对明军中军大营的攻击。最后再集中全军消灭明军左翼大营。
努尔哈赤思量好战策后,命八子皇太极(注1)和养子扈尔汉,率正白和镶白两旗先攻明军中军大营,再命五子莽古尔泰和侄子阿敏,率正蓝和镶蓝两旗做好攻击明军左翼大营的准备。自己则率正黄和镶黄两旗在后压阵。
萨尔浒战役在后金军进攻的螺号声和明军的战鼓声中拉开了帷幕,此时为农历三月初一下午申时(注2)。
且说明军派出轻骑阻击后金军先头部队,双方很快纠缠在一起。战阵中双方将士沉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嘶喊声,刀来枪往舍命搏杀。
后金军人数占优势,骑射功夫也了得。仅仅小半个时辰便将这支明军轻骑杀得片甲不留。除了遍地的尸体,还有大量无主的惊恐战马四散奔逃。
明军萨尔浒大营主将游击将军王浩见状大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千余轻骑就这么全军覆没了。何时建奴变得这般厉害?惊骇之余急忙调兵遣将准备迎敌。
在急促的战鼓声中,一队队明军士兵急匆匆向营地北面跑去,那里正是敌军进攻的方向。
后金军歼灭明军骑兵后,全军士气大振,高举武器仰天大声欢呼。随后大队人马来到萨尔浒山下,在各自牛录额真(注3)的指挥下纷纷下马步行,列阵后向山上的明军大营杀气腾腾的扑过来。
为了攻城拔寨减少伤亡,后金军随军携带了大量的盾车。这种盾车两轮,宽一丈二尺,高六尺,正面有数支固定铁矛探出,竖以三层经过桐油浸泡的硬木板,上面覆盖厚厚的生牛皮和毡毯,以铁钉固定,最外层再悬挂数面盾牌,由后金兵躲在车后推动前进,不仅可防箭矢,也可防火枪射击。更可在车后以弓箭攒射对方。
后金军最先发动进攻的是正白和镶白两旗,在一阵紧似一阵的螺号声中他们以牛录为单位列成方阵,以数十辆盾车为掩护,分成波次嚎叫着向明军中军大营发起进攻。
遇到壕沟、鹿砦、据马等物,则由随军阿哈(奴隶)推着小车上前快速填埋和破坏,而后金兵则用密如飞蝗的弓箭掩护阿哈们的行动。
山上的明军见后金军来势凶猛,先是以弓弩、火枪、佛朗机炮和虎蹲炮阻击,待敌军迫近后投放滚木礌石。那些滚木皆为一抱粗、两三丈长的巨木,每根都极为沉重。这些巨木上面的枝杈早被削的一干二净,需二三十人合力才能抬起来。
随着明军“一二三......”的口号声,这些巨木被投掷下来。它们顺着山坡飞滚而下,声势惊人所向披靡,一连将二十几辆后金军的盾车砸的粉身碎骨,车后的后金军也难以幸免,在人群中留下十数道恐怖的血肉胡同。
接着明军又将大量的礌石投掷下来,这些大石头顺着山势蹦蹦跳跳的向下急速滚落,砸的后金军魂飞魄散、惨叫四起。可惜的是滚木礌石数量不多,虽迟滞了敌军进攻的步伐,但并未阻止敌军的整体攻势。
明军火炮和火枪虽然给予后金军一定的杀伤,但是因为天黑,狡猾的后金军为了不暴露位置,既不点火把也不点灯笼,只是鼓噪而行摸黑前进。这使得明军无法有效瞄准发炮放枪,只能依靠敌军的喊杀声盲目射击。
双方互射的箭矢带着死亡的气息在天空中往来飞舞、四下乱窜。偶尔射出的一波火箭在失去目标后将一些树木和灌木丛引燃,在风势的助力下迅速四下蔓延。使得萨尔浒山上山下火光熊熊,犹如巨大的火炬在燃烧。
而此时正是刮的西北风,产生的浓重烟雾大部分都涌入明军大营内,不仅几步之内看不清人和物,而且呛得人喘不上来气。明军火枪手射击后产生的大团烟雾更是加剧了种状况,严重影响明军的作战效率。
后金军冒着山上的炮火、矢石快速推进至明军大营营门,随后破门撞车被推了上来。他们喊着口号,用撞锥一下一下撞击着营门,营门在连续有力的撞击下很快摇摇欲坠。
一队明军扛着巨木想加固营门的防御,结果在对方绵密的箭雨下很快伤亡殆尽。
随着“咔嚓”一声巨响,沉重的营门在飞溅的木屑中被撞开,残破的身躯狠狠的摔倒在地上。后金军见此齐齐一声欢呼,举着兵刃呐喊着便向大营内冲来。
“敌军攻进来了,弟兄们跟我上!”一名明军把总一挥手中大刀,大喝一声直扑冲进来的敌军。他的部下们见状怒吼一声,纷纷冲上前去。
明军与后金军很快厮杀成一团,兵器的撞击、飞溅的鲜血、残破的肢体、绝望的惨叫、高声的喝骂、燃烧的营帐、哀嚎的伤兵、受惊的牲畜、遍地的尸体,一切的一切汇成了一副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随着后金军开辟了多个突破口,越来越多的人马涌进了明军大营,明军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
明军中军大营主将王浩见形势严峻,明知从左右两翼大营抽调兵力会削弱这两营的防御力量,但为了确保中军大营囤积的粮草和辎重不失,只能硬着头皮下达调兵命令。
左右两翼大营执行主将王浩的命令很坚决,迅速抽调了大量的兵力支援中军大营。但可惜的是明军长期武备松弛,疏于训练,贪污腐败严重,以致在实战中产生恶劣后果。
例如有的火枪手分到的铳子竟然大小不一,要么放不进枪里去,要么放进去打不响,一百支火枪能打响的不过二三十支;许多官军除了胸背有战甲保护,其他部位都没有。因此后金弓箭手时常“于五步之内专射面肋,每发必毙”。
最重要的一点,现今辽东虽是农历三月但依然寒冷,多数将士无皮靴、手套等有效御寒装备。拿着刀枪的双手一会儿便冻得又疼又痒,持续战斗的能力极为糟糕。
反观后金军,重装部队配备头盔、面具、护肩、护臂、护心镜,还专门制造了保护肋部的“护腋”,防护极为严密。甚至一些战马也披上了重铠。
他们内里穿着厚实的皮袍,脚上穿的皮靴外面套着一层轻便保暖的毡套,里面垫着防寒效果极好的靰鞡草,在装备上已是完胜明军。
明军中军大营虽然有援军加入防御,但总体的形势依然严峻。后金军攻势如潮,一浪高过一浪。而明军则苦苦支撑,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力量加入防守。
后金军正白和镶白两旗展开进攻半个时辰后,正蓝和镶蓝两旗在努尔哈赤的指挥下也发动了进攻。同样由盾车做先导,弓箭手做掩护。两旗士兵快速接近明军左翼大营。
明军左翼大营的兵力大部分被调往中军大营,根本抵挡不住后金军的攻势。
后金军多是渔猎之人出身,弓箭就是他们生存的工具,自小便勤加练习。射术不仅娴熟,而且又快又准。搭箭、开弓、抛射的动作一气呵成。
一波接一波的利箭带着死亡的尖啸,以抛物线的角度自天而降,给隐蔽在车辆、栅栏、壕沟等处的明军士兵造成惨重伤亡。喊杀声、惨叫声、哭泣声、喝骂声充斥着明军左翼大营。
不到半个时辰,后金军已冲到左翼大营的外面。他们在阿哈们的协助下,用粗绳套住栅栏,再以战斧砍断相连的绳索,而后驱动战马将栅栏一段段的拔出来。
盏茶的功夫,数个巨大的缺口便呈现在后金军眼前,震天的欢呼声顿时响彻云霄。
明军左翼大营主将游击将军张大纪一边向中军大营求援,一边调集兵马封堵缺口。但后金军士气如虹,攻势猛烈,从大营缺口处源源不断的涌进来,杀得明军步步后退,已是无力招架。
明军右翼大营主将游击将军桂海龙见中军和左翼两营危急,也不等主将命令,除留下少量兵马留守大营,带领剩余人马直奔中军大营而去。他的意图是先解除中军大营危机,然后与王浩合兵救援左翼大营。
努尔哈赤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见明军右翼大营兵马出动,即刻命镶黄旗人马截住这支明军,而他亲率正黄旗向后迂回包抄。
等桂海龙发现自己被敌军前后夹击难以脱身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最先崩溃的是他的后队,那里遭受了后金军骑兵最猛烈的突击。
巨大的伤亡让后队的明军士气崩溃,转身就跑。这些魂飞魄散的溃兵慌不择路,径直向桂海龙所在的中军跑来。
中军的队形眨眼间就被溃兵们搅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组成阵势防御敌军的进攻。
更可恶的是这些溃兵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鼓动所有人一起逃跑。他们惊慌失措的情绪迅速传染了中军和前队的士卒,引起巨大的骚动和混乱。
气急败坏的桂海龙想挥刀斩杀几名溃兵稳定局势,但是一支冷箭却在这时射穿了他的喉咙。他一只手紧紧捂住脖子,鲜血如喷泉一般从指缝迸射出来;一只手向中军大营方向无助的抓了抓,然后身子一歪栽落马下。
主将的突然阵亡让这支右翼明军彻底崩溃,士兵们吓破了胆,哭爹喊娘的四散奔逃。后金军骑兵在他们身后紧追不放,高举武器肆意屠戮。喷溅在雪地上的一滩滩鲜血显得极为狰狞恐怖。
现在战场的总体形势对明军极为不利,右翼大营的陷落不仅对己方士气的打击巨大,而且让努尔哈赤得以腾出手来,率正黄和镶黄两旗加入对明军中军大营的进攻。
午夜子时刚过,明军中军大营和左翼大营相继失陷,至此萨尔浒明军大败。王浩、张大纪、桂海龙等将官及以下两万官兵几乎全军尽没。牲畜车辆、粮草辎重、军械甲仗损失无数(注4)。
萨尔浒,大明折戟沉沙之地。直至今天,她依然是许多人心中永远的痛。
诗云:
辽东尽被征虏甲,腰悬吴钩越咫涯。
九边铁纛旌旗烈,黄天炀溃不负杀。
腥膻髡秃窃日月,胡奴魑魅篡章华。
逆霄改命殇国祚,羽林如磐是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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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皇太极,这个名字是他的后世子孙乾隆给起的。他的满语名有很多,多是音译。
如“黄台鸡、洪陀始、洪太氏、洪他时、洪太吉、红歹是、黄台吉”等。他的本名应叫红台吉或黄台吉,“台吉”为贝勒之意,本书按后世称呼其名。
注2、后世时间下午三点至五点。《满文老档》记载萨尔浒山之战,后金军发动攻击到全歼明军时间很短,到天黑就结束了。敝人怀疑其有夸大和提高八旗军战斗力的嫌疑。
如次日,既三月初二攻打驻守斐芬山的潘宗颜部三千人,从早七点打到中午近十二点方取胜。斐芬山的地势不比萨尔浒山险峻,后金军却打的极为艰苦。
《明神宗实录》万历四十七年乙酉原文载:宗颜独留殿后奋呼杀贼,胆气益厉。与游击窦永澄、守备江万春、通判董尔励等及所部健丁冲突鏖战,贼死者枕籍,自辰至午力竭不支遂同时遇害。
注3、后金军每牛录的指挥官为牛录额真,四个达旦为一个牛录,每达旦由章京和拔什库各一人管理。
注4:殉国将领均为史实人物,非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