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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北之地正经历一年里最难熬的酷暑,大陆南端的天南山北麓却是一年中最灿烂的季节。终年不化的雪线之下,大片斑驳的绿色终于显露出来,山野之中吹来的风儿,也似乎带着些许温柔的意味。斜长的阳光仿佛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显得有些疲惫和慵懒,投射在草长莺飞的氛围里,冰雪融化的涓流中,一切都是如此小花摇曳般的明媚。每个伫立于此的人,都会想伸展四肢打个哈欠,或者将脖子劲量后仰,让鼻孔张开向湛蓝的天空……。
咆镇的街道依旧泥泞不堪,漫山遍野、黑褐色的冻土的表层,没着没落地开化,雪水搅和着它们,粘稠得就像黑芝麻糊。它们被低阶修士的靴底、车轮裹挟着,带往青石铺就的各个角落。
镇中心地带,那些篆刻着净文的光鲜袍服稀稀拉拉的躲闪着,抱怨着,好像昂贵到几十块灵石的花费都白瞎了一般。其实那些面料就算在泥浆里滚上一圈,只要轻轻一抖就会焕然一新。
‘云裳成衣坊’的院落里,织工们十指翻飞嘴里可也没闲着,那些市井传言、在织机咔哒的声浪里热烈的翻炒着。这里似乎与外面的街道完全是两个世界,恍惚来到一座蜂房的内部。
此间的主人方婉蓉正在院子中心,真的就像是蜂后一般、斜倚在宽大而舒适的回型座榻里、懒散地支着丰腴的下颚。
这张座榻是她的心爱之物,每到一处,这张座榻都和这位九姑娘形影不离。她是南部大陆最大的商修宗门‘御宝阁’的第九女,也是方家这一代唯一没有嫁过的九姑娘。在这个喜好联姻的大陆,一个像她这样富可敌国的掌上明珠,曾经是多少宗门子弟的渴望,就连几个活了几百岁的仙君级人物也对她动过心思。
自从十六岁时有人送了这张椅子给她,一直到她三十岁就没离开过它。即使每过几年,她也会不惜工本地定制几张更豪奢的,可过不了多久,这把回型座榻就会从地下库房里被搬回原位,并擦拭一新。三十岁后,她的库房里再也没有新椅子进来,她也像彻底嫁给了这张座榻。就像是经过了大师级玩家盘磨过的古玉,这张并不如何贵重的座椅,泛着温润的光泽,更是沁入了制作者的呕心沥血和九姑娘对那个人跗骨般的思念。
那种自然散发的舒适感是那么的撩拨心弦,让每个靠近它的人都想体验一下陷进去的感觉,尤其是它空着的时候。不过后果可要自负。曾经那个库房执事,就因为盘点时的兴之所至,这个不知道自己多大屁股的家伙,最终被从左右两半打成了横竖十八半,终生除了站着就是趴着。
现在,方家垄断雪蝉丝生意已经整整百年,她这个九姑娘也已经年逾四十。尽管无数灵丹堆砌的容颜,还似二八年华般柔嫩,可双目中唯独缺少了青涩的世界,有的是世态炎凉的无所谓。这双曾经迷倒无数宗门子弟的眼睛,此刻正时不时地飘向角落里一部织机,那个因为丝线遮挡而模糊的人影。
整整三天,这对一次夏季南巡来说已经够长。因为雪蝉丝的产地,在这浩瀚的天南山是很罕有,却绝不止咆镇一处,惯例的每地逗留最多也就两天。作为九大家主之一、尤其是作为女人,她不用看任何人的面子,两天、两天足以应付任何局面。
自从不经意间开始注意到这个身影,方婉蓉的心里就像揉进了一把盐,总是下意识地多看她两眼。从她回答名字‘雪儿’开始,这个安静的姑娘就被深深的观照了。这里的口音里没有‘儿’这个音,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就只能喊出“雪娥”的长音。
面前这一百多个织工里,有十几个是她从家中带出的织匠。她们是此次南巡的主要事项:这里的蝉茧是从民间采集者手里收上来的,抽丝车间在相邻的院落,那里更大、女修超过千人,而真正能坐在这里用丝线纺织的就只有不到九十人。这些人是镇上的织工高手,收入是平常抽丝工的三倍。但昂贵的雪蝉锦缎可容不得太多的瑕疵,必须有织匠常年指导和监督。这里将会留下两名织匠,来年夏天将会更替掉。她们的眼界和手法,将会让这些初级面料更加细致高档。
至于那些云纹和净文的工序,将在宗门密地里进行加工。她方家做的就不是几十灵石一件的大陆生意,而是她方九娘说多少灵石一尺就多少灵石一尺高端。如果加上后期的深度工艺,那可就不是坊间流传的有价之物,而是宗门贵胄们趋之若鹜的奢华行头。
可这个叫‘雪娥’的女子,凡是经她手的面料居然没有一件残次品,而且是密实柔顺的甲级品。这三天来,她所表现出来的精确程度和纺织长度,均是最突出的,可她才来这里不过一个月不到。如今就算被冠以咆镇第一织女,也名符其实、没有丝毫夸张。更难得的是,这个女子仿佛是天生的静若处子,一整天竟然只用点头摇头,微笑和凝眉表达几乎所有的意思。
“有这样的人坐镇在此,自己还需要留人吗?”眼见那个安静的身影,方九娘如是想。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通常一个女子突然开始注意另一个女子,恐怕都和少女时的梦想有直接的关系。比如:一件炫目到掉渣的衣裳、珠宝之类,所谓庸俗却泛滥成灾的想法;或者,一张自己所能想到的、无比期待的、是长在自己脸上的容颜。
以方九娘的修为,那张极力掩饰的脸庞,此刻仿佛近在咫尺,引得她不断地想:“我来这几日就没见她梳洗打扮过,她这是诚心的。就连衣坊那套带净文的工装也穿成臃肿不堪的摸样,肯定是腰里束着什么。高挽的头发也故意乱蓬蓬垂下来半边,遮住大半脸颊。在没有男子出入的这里尚切如此,平日里恐怕更加掩饰。好重的心机,也不知如此的回避到底是为了谁?就好像家里有个男人,老是为了她提刀去杀人似的”。想到这里,方家唯一的女家主瘪了瘪嘴。
“眼角平直、不厉不妖,是比我端正了那么一点;眉长而秀,是比我更明朗了一点;还有这鼻梁也高点、嘴唇也精致些…..。可就是这几个该死的一点点,让她美出老娘一大截。她娘的这叫什么事?竟然逼老娘我这么想骂人!”
尤其是这两天,方九娘被自己时而邪恶时而爱怜的想法折磨着。“古书上怎么说来着,‘兰心蕙质’,对!就是这句,那些封仙城里的臭男人只要见着她,一准会这么说”。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哎-----也难怪,这样一张脸蛋之下,就算她纺出的是一坨乱麻,又有谁在乎?女修不管会不会,只要肯端端装装坐在织布机前,别说长成这样了,但凡有点阳光就灿烂的,还不亮瞎那帮孙子的双眼!”
她换了个姿势半斜在另一边的扶手上,又患得患失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带雪娥走。当然走之前,需要和雪娥谈谈,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这段话。
“雪—娥!听说你是孤儿?那个严奶奶也不是你的亲人?”
“可是,她们从雪地里救了我。”
“这么说,在此界你就孤零零一个人了?妳去过封仙城吗?哪里有南陆最大的云裳工坊,以你的悟性、没准可以成为不错的符文师。”
“家主!能把这个月做完吗?我想把收入的灵石留给严奶奶她们。”
“不用,现在就可以给你。别误会,你纺的长度已经是别人一个月的尺寸,所以这是你应得的。现在你没有什么要求了吧,可以跟我走么?”
“可以!”雪回答的异常平静而简单,让方九娘有点意外。“真的没别的要求?比如说待遇什么的?”
“有!我不想抛头露面。至于其他的、要等您对我满意之后。”雪儿依然坚定的平静着。
“好!我喜欢妳的个性!不过你还不了解我。我喜欢先听为什么,或者叫缘由。”
“我来这里,是不见了一个人,和我一样来自九州的同乡。”雪儿低下那弯一直非常端庄下颚,难得心虚的声音也更低了下去。心里同一个声音接着说道:“是个伤心出走的男人。”
方九娘会心一笑,仿佛十六岁那个时光,心中想着:那一定是个妳心爱的人。一个一提起就心痛的男人。……………。
这样的谈话,仿佛是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两个聪明的女子在做善恶的游戏,一个她在想:这个和自己当年一样大的少女,一样地爱着,但结果呢?她热切地盼望着结果。另外一个用她的那颗心,去赌一次冒险的旅程。她深刻地知道,面前这个对自己来说背景强大的修者,无论出于善恶,都有可能将自己变成破碎的躯壳。可此刻她没得选择,没人认识她或他,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如果不能从咆镇迈出这一步,那么她和他相遇的几率将只有更加渺茫。
然而,那个他还不知道这一切,更不知道如果不是他来了这里,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