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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秋了,上海的天气依然闷热,清晨五点半,张扬被楼上的空调噪音吵醒,他居住的楼宇已经有二十年历史,当初魄力不够没有一步到位的负面效应渐渐显现出来,这片叫做六街坊的动迁房小区年久失修,每天傍晚广场舞的音乐灌进客厅的窗户,楼上住着一对空巢老人,不是管道漏水就是空调异响,张扬不堪其扰,又不好上楼敲门抗议,干脆起来打开电脑, 修改自己的简历。
简历上的照片是30岁的张扬,那时候的他还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刚生了女儿换了车,意气风发,朝气昂扬,作为一个只有本科学历的新上海人,能在浦东落户,娶妻生子,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情,去年张扬野心膨胀,跳槽到一家民营风投公司工作,收入涨了不少,可是随着经济下滑贸易战,公司跟风投的几个共享项目都打了水漂,张扬是第一批牺牲品,其实他已经失业一个月了,还不敢告诉妻子。
妻子陈晶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她是上海人,家里的独女,父母都是工人,和张扬门当户对,就是脾气有点暴躁,随着女儿的长大,两口子计划再生个二胎,可是随着张扬的失业,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简历是中英文双语的,张扬英语一般,特地请在美国闯荡的老同学刘前进给他修改润色了一番,当然没告诉对方自己急着找工作,只说打算跳槽,骑驴找马,可是发了无数简历,却如同石沉大海,他没有硕士以上学位,不是名校出身,也不是海归,更缺乏知名投行的工作经历,三十五岁的年龄不尴不尬,找工作谈何容易。
张扬关上WORD页面,插入优盾检查银行账目,他是学金融的,所以和其他家庭不同,经济大权归张扬管,大笔资金都放在银行账户里买了稳健的理财产品,零钱一部分放余额宝,一部分放在股市,当然后者如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作没了,家里的现金流断了,可是按揭还贷不能断,社保还得继续缴纳,这个账不能算,算起来心惊肉跳,如同被围困城池中的将领计算存粮一般,越算越焦虑,他索性合上笔记本,走到厨房去抽烟,厨房窗户朝北,隔着一条马路能望见对面名都花苑贴着褐色墙面砖现代简约式的楼顶,那是他的五年规划首要目标,卖掉六街坊的房子,还掉房贷还能剩下近二百五十万,加上这几年的积蓄,家里老人支援一部分,就可以拿出对面大三房的首付了,他去名都花苑看过几套房源,小区绿化很好,进门刷门禁卡,上楼电梯,最重要的是对口福山路外国语小学,可是这个计划也要无限期搁置了。
一支烟抽完,楼上的空调轰鸣似乎停止了,张扬洗澡穿衣,出门买早点,六街坊后面有个菜市场,一排外地人开的早点铺子,生煎馒头、大饼油条苏式面条价廉物美,张扬经常光顾的一家包子铺的店主是安徽人,口音和他接近,买早点的时候偶尔聊上几句。
“生意不好干啊。”店主将一份生煎馒头娴熟的打包递给张扬,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这种食品应该叫做包子,路边停着一辆皖牌五菱之光,敞开的车后门里堆着一袋袋面粉,店主的老婆背着五个月大的二胎,将一盆污水缓慢倒在下水道旁,张扬说声再会,提着包子回家去了。
女儿上幼儿园中班,八点半到校,张扬时间赶不及送,只能亲亲女儿,拎着包匆匆上班去,为了维持家庭的安定团结,这一个月来他都装作正常上班的样子,打扮成一个投行金领出门去,车是不敢开的,小区里车位紧张,开出去就回不来,再说外面停车费那么贵,犯不上,所以张扬的交通工具是共享单车加六号线,这个时间很难捡到共享单车,只能步行来到地铁站,排队过安检,挤上列车,目的地世纪大道站。
早晨的地铁上挤满了上班族,放眼望去人手一个手机,不是玩游戏就是刷朋友圈,也有看书的,坐在张扬面前的一个雀斑女孩手中捧着一本封面充斥着饱和色块的成功学,她看聚精会神,不时推一下滑到鼻梁下方的圆框眼镜。
“妹子,你看多少成功学都不会成功的。”张扬默默念道,他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抓着车厢中央的不锈钢柱子,没有多余的手玩手机,他更喜欢观察周围的人,计算他们的生产值,比如雀斑女孩,磨损严重的COACH包包和优衣库服装表明她最多是个公司底层文员,这幅相貌连前台都干不来,不修边幅素面朝天表明她是个单身狗,也许和别人合租住在在六街坊这样的小区,每月工资五千,房租两千,正在攒钱买iphone最新款……
列车每到一站,只有人上,没有人下,车厢变得更加拥挤,如同沙丁鱼罐头,终于,世纪大道到了,车厢空了一小半,张扬下车,随着人流向前走,世纪大道站是号称全国最大的四条地铁线中转换乘的大站,每天高峰期都能体会到一次小型的春运。
张扬从十二号口出站,横在面前的是张杨路,左边是东方路,右手劈面而来的就是世纪大道,车流滚滚,人流汹涌,远处陆家嘴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张扬没停步,走到九六广场的星巴克,点一杯红茶,找个位子把电脑打开,连上wifi,继续发邮件找工作打发时间。
中午,张扬走的稍远一些,去吃一碗盖浇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乘坐二号线前往浦东国际机场,下午刘前进的航班到达,他要去接机。
刘前进从西雅图飞过来,下午三点整到,张扬看到大显示屏上海航的HU7956已经顺利抵达,计算着差不多在排队进关了,给刘前进发了条语音微信说我已经到了,刘前进很快回复,说马上出来。
但是半小时过去了,刘前进还没动静,张扬再次联系,刘前进气急败坏的说托运的行李丢了,正在和机场方面交涉,张扬想去帮忙,但是根本进不去,正等的焦心,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刘前进打来的,接了却听到李凯的声音。
“张总,我到虹桥站了,你打算怎么招待我?”
李凯是张扬和刘前进的高中同学,他大学毕业后回家乡考了公务员,一帆风顺的已经正科级,三人当年关系挺好,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李凯经常出公差,好几次说来上海都爽约了,这回搞了个突然袭击,真来了。
“正好,我在浦东机场接刘前进呢,你坐二号线过来,我在国金中心俏江南定位子了。”张扬说。
“好,微信联系。”李凯挂了电话,张扬打开微信,建了一个三人小群,命名为三个火枪手,这是高中时期他们仨的外号。
刘前进终于出来了,满头大汗,狼狈不堪,一见张扬就破口大骂机场管理混乱,不负责任。
“我一个新买的二十八寸新秀丽旅行箱,还挂着标签,硬是能丢,我真是服了他们了,还没处投诉去!”刘前进忿忿不平,张扬劝他说全世界的机场都这个熊样,伦敦机场丢行李更严重呢,劝了半天,刘前进只能接受现实,说还好箱子里都是衣服和给亲戚带的礼品,没什么太贵重的东西,现在只能等机场的电话了。
“你开车了么?”刘前进把登机箱交给张扬,自己只背了个包,左顾右盼,寻找前往停车场的道路,他有段日子没回国了,对浦东机场没那么熟悉。
张扬说我没开车,不方便,咱们也别排长队打车了,坐磁悬浮最快。
这个走法是张扬计算过的,比打车省钱还快捷,到龙阳路下车,叫一辆滴滴先把刘前进送到宾馆,再去国金中心和李凯会合,一点都不耽误。
三兄弟在国金中心四楼的楼梯口再次相聚,李凯大笑着上前拥抱两位老同学,刘前进扶了扶眼镜,大呼不敢认不敢认,原来风流倜傥的英俊小生,现在出落成方面大耳的地方官了,李凯穿一件墨绿色的POLO衫,下面九分裤豆豆鞋,拿着真皮手包,看起来是时尚潮男一枚,反观张扬,衬衫西裤穿的像个房产中介,美国来的刘前进就更土鳖了,T恤西装短裤皮凉鞋,卷曲油腻的头发,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像是足不出户的宅男。
国金中心的俏江南是张扬招待朋友的首选,这儿可以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可以俯瞰黄浦江,菜价不贵,人均二百元起,虽然没啥特色但是中规中矩,不出岔子,他点的菜式也是这里的招牌菜,晾衣白肉、鱼香肉丝、樟茶鸭、极品江石滚肥牛、红酒鹅肝、文房四宝,到了上海自然是要吃老酒的,一瓶古越龙山摆上来,三个火枪手举杯话当年。
简单寒暄之后,各人聊起了自己的现状,张扬和李凯的话比较多,而且很有共同语言,领导压榨,市场不好,累,压力山大,不想干了,聊到痛处,兄弟俩走了一个。
“你副处解决了么?”张扬忽然问起,十年前李凯回家乡考公,大家还在QQ群里嘲讽他,说什么一门三副科,五年前李凯解决了正科,前段时间听说在竞聘副处岗位,后来就没了下文,估计是走了麦城。
“我不打算干了。”李凯重复着刚说过的那句话,“在机关呆久了,人就废了,我想趁年轻出来闯一闯。”
“慎重,你家里未必支持。”张扬一瓢冷水浇过去,这话不是李凯第一次说了,都快成他的口头禅了,再说李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父母都是江北市的机关干部,岳父家也是吃财政饭的,一门三副科并不是开玩笑的说法,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他想离开体制势必会遭遇极大的阻力。
“唉,喝酒。”李凯干了杯中酒,一瓶古越龙山已经见了底,外面华灯初上,陆家嘴的夜色琦旎,张扬叫服务员上了三瓶啤酒,问两位老同学还要加什么菜么,两人都摆手,李凯把烟盒和打火机摸出来,旋即又收回去,倒满啤酒说:“喝完换个地方撸串去,我请客。”
张扬没搭理他,他今天要早点回家给女儿做手工,幼儿园经常布置一些奇怪的作业,都是爸爸来完成,他也倒满啤酒,问一直闷头吃菜的刘前进:“前进,你在美国忙什么呢?”
“一个减肥项目。”刘前进说了一堆夹杂着英文的术语,张扬和李凯都听不懂,只是看着刘前进的肚腩暗笑,啥也不说了,喝酒。
忽然刘前进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丧心病狂啊,广告都打到你这八辈子不开机的手机上了。”张扬说。
刘前进还是接了电话,听了一会儿用英文和对方通话,完了挂上电话说:“旅行箱找到了,是一个女的误拿了,机场给了她我的号码,她说要给我送过来,我说不着急,明天再联系。”
“女的,声音听起来多大?”张扬笑道,他知道刘前进离婚了,正是求偶阶段。
“她叫Rachel,声音很悦耳很知性。”刘前进想了想说,“英文也很地道,语法上没毛病,听不出哪国人。”